來源:晚成堂
⊙作者:姜建國
⊙編輯:杏林君
提供一百多個臨床好用的經方,并不是《傷寒論》的最大貢獻。《傷寒論》的精髓,或曰最大價值,就在于它是闡述復雜性辨證論治最好的一部醫書。
作為一名高校教師,講了30年的《傷寒論》,有兩個問題一直在思考,也一直在困擾著我:作為老師,我們到底要教《傷寒論》的什么東西?作為學生,他們究竟要學《傷寒論》的什么東西?
在教學的過程中,學生也經常問:在科學發達的今天,我們為什么還要學習1800年前的《傷寒論》?也有人對當前提倡的學習中醫四大經典提出異議。
針對這些問題,我曾在第十五屆全國仲景學說學術研討會上作了一個發言,其中我談到中醫臨床診治疾病的辨證論治思維方法有兩種:一是不辨證論治,又叫對癥療法,用《傷寒論》的研究術語叫做“方證相應”;一是辨證論治,而辨證論治又可分為兩種,即一般性辨證論治和復雜性辨證論治。《傷寒論》的精髓,或曰最大價值,就在于它是闡述復雜性辨證論治最好的一部醫書。可以說到目前為止,中醫浩如煙海的著作和連續數版的教材,尚未有一部在闡述復雜性辨證論治思維方面超越《傷寒論》。
下面分別就不辨證論治、一般性辨證論治、復雜性辨證論治及《傷寒論》的教學,談談我的一些思考和認識。
中醫臨床診治疾病基本思維有兩種:一是辨證論治,二是對癥療法。將對癥療法思維發揮到極致乃致悖離中醫學的基本辨證精神,造成嚴重后果的,當屬日本的“古方派”漢方醫家。
談到為什么要學習《傷寒論》,自然有人要說到經方在臨床特別好用,也就是說經方的使用價值很大。這一點毋庸置疑,經方組方簡捷,療效確切,被后世醫家所推崇,亦為現代醫家所喜用。
但是,我始終認為這僅是《傷寒論》對中醫學巨大貢獻的一部分,或者說不是最重要的部分。而最為重要的部分是什么呢?應該是“六經辨證”,亦即六經辨證所涵示的辨證論治思維方法,尤其是辨證論治思維中的變法思維、恒動思維、相對性思維、整體性思維、聯系性思維、逆向性思維等復雜性辨證思維。
中醫臨床診治疾病處方用藥基本有兩種思維方式:一種是眾所周知的辨證論治,還有一種是不辨證論治,亦即所謂的對癥療法。有的醫生認為頭痛治頭腳痛治腳是西醫的診療模式而非中醫的,這是偏見,針灸中有一個穴位叫“阿是穴”,這顯然不是辨證論治,而是對癥治療。還有中醫的驗方治病,也常常不需要辨證,主旨就是止痛。還有臨床的隨癥加減,有時也屬對癥治療,如腹痛(不通則痛)用芍藥(痛絡止痛)等。
將對癥療法思維發揮到極致,乃致悖離中醫學的基本辨證精神,造成嚴重后果的,當屬日本的漢方醫家。日本漢方醫家的“古方派”,走上了一條對癥治療的實用主義的路子,近年日本又出現中藥西用,即“重中藥輕中醫”的傾向。
雖然不可否認,對癥療法也是中醫的診療方法之一,但對癥療法卻稱不上中醫學之特色,也很難體現中醫診療理論之精髓,更非《傷寒論》六經辨證的精華所在。
一般性辨證論治思維解決不了臨床疑難疾病,只有用變法思維、恒動思維、相對性思維等復雜性辨證論治思維,才能處理復雜性疾病。而《傷寒論》就是闡述復雜性辨證論治思維的經典之作。
辨證論治是中醫所獨有的臨床診療思維和方法。我認為辨證論治又當分為兩個層次,即一般性辨證論治和復雜性辨證論治。
一般性辨證論治。所謂一般性辨證論治,就是運用常識、常規、常法分析處理臨床問題。例如現在的《中醫內科學》就是講述一般性辨證論治的標準教科書,然而要辨證論治臨床的疑難疾病和復雜性疾病,《中醫內科學》就顯得力不能逮。
復雜性辨證論治。所謂復雜性辨證論治,就是指善用復雜性辨證論治思維,如變法思維、恒動思維、相對性思維、整體性思維、聯系性思維、逆向性思維等,分析臨床的疑難問題,處理臨床的復雜性疾病。
俞根初講“六經鈐百病”,大多數醫家均贊同這一觀點,對此我們應當從兩方面看,我們不否認“六經鈐百病”,但必須知道臨床治療“百病”常用的并不是“六經”,而是八綱辨證與臟腑辨證。若從診治疑難病證的角度看,“六經鈐百病”是確鑿無疑的,因為一般性辨證論治思維解決不了臨床的疑難和復雜性疾病。
六經辨證是復雜性辨證。《傷寒論》辨證論治的內容極為豐富,形式極為活潑,內涵極為深遂,是闡述復雜性辨證論治思維最為典型的醫著,同樣六經辨證也是最能反映中醫學特色的辨證論治綱領。
下面僅舉六經辨證中的變法辨證思維和恒動辨證思維以說明之。
變法辨證思維。“變”是針對“常”而言的,也就是說,凡有別于常法辨證思維的都應屬于變法辨證思維。
作為中醫說來,必須學會達變,必須在臨床上能夠熟練運用變法辨證思維處理臨床疑難問題。張仲景就是善于達變的大師,《傷寒論》就是闡常述變、知常達變的典型。
例如方證論述:一般規律是先全方位的系統展開一個方證的全部內容,即先講常法,然后圍繞這個“常”,再述“變”。如12條的桂枝湯證、35條的麻黃湯證、71條的五苓散證就是講“常”。講“變”的,如繼12條桂枝湯證后,仲景又分別寫下12、15、24、42、44、45、53、54、56、57、95諸條桂枝湯證,從不同的角度闡發桂枝湯證之變法。39條大青龍湯證就是補述關于大青龍湯證的變法、變局。
例如病機闡發:在講了大量“不通則痛”方證的基礎上,又講了桂枝新加湯證的“不榮則痛”;在講了大量的實性腹脹滿方證的基礎上,又講了厚樸生姜半夏甘草人參湯證的虛性腹脹滿等等。
恒動辨證思維。所謂恒動辨證思維,就是運用動態的觀點診察和處理臨床問題。這也是《傷寒論》與《金匱要略》在辨證方面最大的區別。
《金匱要略》以臟腑病證為中心,重視類證鑒別,缺少動態變化。《傷寒論》則不然,如表證與六經病之間的傳變叫“傳經”,六經病與六經病之間的傳變叫“轉屬”,都是恒動辨證觀的充分體現。尤其是太陽病篇,在講太陽本病的前提下,用了大量的條文講“壞病”,而且還強調對于壞病要“隨證治之”,一個“隨”字生動地揭示了動態的辨證論治思想。
《傷寒論》中六經病與六經病之間是動態變化的,膚表病與六經病之間是動態變化的,六經病中的每一經病之間也是動態變化的。動態變化的病因多是“若汗若吐若下”,動態變化的時間有“一二日”的,有“二三日”的,也有“三四日”的。至于動態變化的病脈證治則更是豐富多彩的,動態變化的辨證思維則更是活潑潑的。
最為寶貴的是,張仲景在講完六經病后,又專門寫下“辨陰陽易差后勞復病脈證并治”篇,就治療思想而言,此篇的意義不亞于六經病篇。就辨證的恒動觀而言,內容更為生動活潑。“差后”的“勞復”,本身就提示六經病即使差后,機體的陰陽氣血仍然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,“差后”不是疾病辨證論治的終結,而是六經病暫時緩解的一個階段,或者說一個動態的過程。為醫者應該以動態的辨證思維看待“差后”問題,采取相應措施,防止疾病復發。
六經辨證的恒動觀對一些疑難雜證的辨證論治,有著十分重要的指導意義。例如乙型肝炎的中醫治療,我在臨床的兩個方面運用了恒動辨證思維方法:一是根據乙肝的發病規律,結合中醫的治療特色,提出“乙肝四段療法”的理論,二是在乙肝的治療過程中,恒動辨證思維體現的另一方面是處方用藥。我將乙肝主要分為三種基本類型,即肝膽濕熱,脾胃氣虛和肝郁氣滯,三種類型雖都病在氣分,但在辨證處方時,均配伍血分藥。
講《傷寒論》到底講什么?一個字就可以概括———“漁”。復雜性辨證論治思維就是“漁”。
既然《傷寒論》是體現復雜性辨證論治思維最好的一部書(一門課程),那么從教育學的角度講,我理解復雜性辨證論治思維就是“漁”。如果把《傷寒論》比作一條“魚”,我們講授《傷寒論》,其實質就是在利用《傷寒論》這條“魚”,教給學生“漁”的本領。換言之,講《傷寒論》到底講什么?一個字就可以概括———“漁”。
前面講過《傷寒論》與《金匱要略》的區別,實質就是辨證思維的區別。六經辨證與臟腑辨證相比較,臟腑辨證雖然是臨床常用的辨證,但是就辨證思維而言,如變法思維、恒動思維、相對性思維、整體性思維、聯系性思維、逆向思維等等,顯然六經辨證高過一籌。
就因為《傷寒論》的六經辨證講變法、講動態、講相對、講整體、講聯系、甚至講逆向思維,所以疑難問題特別多;就因為疑難問題特別多,所以爭論問題又特別多;就因為爭論問題特別多,所以能夠激發思維;就因為能夠激發思維,所以《傷寒論》是培養發現問題、分析問題、解決問題能力的最好教材。換言之,《傷寒論》是培養“漁”的能力的最好教材。我主編的“新世紀全國高等中醫藥院校七年制規劃教材《傷寒論》”專設“析疑”一項內容,目的也在于此。我之所以不贊成“方證相應”說,因為這樣一來就很容易把《傷寒論》當作一本驗方治病的書,這就大大降低了六經辨證的價值,所謂的“六經鈐百病”就是一句空話。
再談一個問題,就是結合臨床學習的問題。通俗點講,《傷寒論》就是一本教人如何看病的書。既然如此,學習《傷寒論》就不能脫離臨床,就不能讀書死于句下。話是好說,但是在學習的過程中真正做到這一點就不容易了。傷寒注家的一些云山霧罩的玄說,不知所云的注釋,脫離臨床的論述,大都與此有關。無論什么學說,什么觀點,只要不符合臨床,我們就應該懷疑,就應該拋棄。《傷寒論》的398條如果不是從臨床上來的,如果不是對臨床具有普遍性的指導意義,恐怕不用反對中醫者敵視它,早就被我們中醫自己所淘汰了。